郎欺 第51节

    文砚之苦笑,“不行了。”
    那叹息似从肺腑深处溢出来的,带着幽怨和遗憾,偏偏又浩然正气,刚毅正直,没有半分愧怍畏怯之色。
    镶嵌各色珠宝的酒壶,搁在桌上。
    越是美丽的东西,往往越有毒性。
    王姮姬右眼皮一跳,突然要抓起诏书察看,被文砚之先一步牢牢按住。
    “刚才的诏书里写了什么?”
    她手指颤抖,压低声线逼问。
    他整理了下干干净净的衣襟,一丝不苟,神色镇定,从容不迫地说,
    “刚才奉诏赐死。”
    第038章 婚期
    王姮姬悚然。
    回看窗外, 刚才送酒那内侍如鬼影一般若隐若现,竟是没走,一直盯着文砚之。
    壶里的酒, 是金屑毒酒。
    境况急转直下, 她太阳穴突突乱跳,刹那间有种眼前发黑的感觉。
    那封诏书竟然是一封赐死诏书,摊开, 里面的的确确是皇帝司马淮的亲笔字迹,盖有皇帝殷红的玉玺, 伪造不得。
    “赐自尽”三个明晃晃的大字, 以朱砂写成, 好似沾了瘆人的鲜血。
    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?
    文砚之刚才读罢这诏书,内心也无亚于地动山摇。他忠君的思想深入脑髓,表面装得若无其事,决意坦然赴死。
    他拿起酒壶, 就要给自己倒毒酒。
    王姮姬大怒之下将酒杯打翻,厉声道:“你疯了?诏书叫你死你就死?人命岂同儿戏, 迂腐也不该这个时候迂腐!”
    文砚之清俊斯文的脸上坚毅无悔, 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”
    王姮姬耻恚愈甚,且不说司马淮只是个傀儡皇帝无实权,就算这诏书是真的, 就代表了皇帝的本来意思吗?万一是受人所逼呢?皇帝现在正在王氏手中。
    “胡言乱语, 不准喝!”
    她要找二哥去, 找郎灵寂, 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番意思。
    至不济文砚之可以挟持她,以她为人质, 从这间小小的囚牢里逃出去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,事情总会有转机的,哪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?
    “蘅妹见谅。”
    文砚之泪流满面地制止了她,“此酒不宜再劝,当我一人独享。”
    诏书是圣旨,象征着绝对权力,即便他没有根深蒂固的儒家忠君爱国的思想,也没有权利违抗圣旨。
    违抗圣旨者诛九族,婆婆已经沦为牺牲品了,他还有其他认识的同窗,不能再让更多无辜卷入这场血腥中了。
    “……我不能连累你。”
    幕后黑手呼之欲出,司马淮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,这旨意根本是那人的意思,那人一定要文砚之的性命,借司马淮的手杀人!
    “不,”王姮姬眼睛里燃烧着恨和泪,“你该搏一搏,我也是,我们一块。”
    冲出去,冲破这羁锁,不管不顾地奋斗一回,为日后几十年搏出天地。
    “陛下的本意绝对不是要你死,若你这么糊里糊涂去了,万万对得起陛下,令陛下艰窘的处境雪上添霜。”
    她咽了咽嗓子,“我会去找郎灵寂,和他理论清楚,你现在先挟持我逃出去。”
    文砚之太笨了,她得教他如何挟持人质,如何威胁恐吓,他那么瘦弱的文人手腕,连刀都拿不住。
    “我刚才其实是骗你的,我不愿嫁给他,死也不愿,你要为了我活着。”
    她情绪过于激动,泪水如雪水纷然流下,像挣扎的困兽不肯认命。
    “你知道我的,我是因为中了情蛊才表面上服从,其实我不想就这么行尸走肉地活下去,不想。”
    王姮姬声嘶力竭地劝了许多,文砚之却一直在摇头,满目悲凉。
    说什么都对他不起作用,文砚之最后含情脉脉地望了眼她,忽然发作,将她狠狠推开。
    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激发出来的狠劲儿极大,王姮姬被他推出二尺之外,险些跌在地上。
    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文砚之仰脖灌了毒酒,一饮而尽。
    “不!”
    她忍着手肘青肿奔过去,却已太晚,毒药穿肠,顷刻就摧毁了人的脏器。
    文砚之七窍流血,软塌塌地倒在她怀里,眼底落满了阑珊的明光碎玉。
    他沾满血迹的手颤巍巍地伸上来,似要最后摸一摸她的脸,蓦地想起她有情蛊在身,颓然作罢了。
    “蘅妹……”
    他哽咽着说,“你要好好活下去。”
    并不是因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死理,他完全是为她而死的。
    在他被囚禁的第二天,那人曾找上了他。他当时被拷打得遍体鳞伤,奄奄一息瘫在牢房里,一瓢水泼醒。
    纸和笔搁在面前,那人叫他写下一封自愿放弃王姮姬的退婚书。
    他当然不写,严刑折磨也绝不写。
    那人说,以你的命,换她的命。
    她是指谁,你知道吧?
    文砚之愣了,她……你们竟敢伤害她吗?
    那人道,你和她都太贪心了。
    三年,明明可以有三年恩爱宁静的时光,三年和离之后也可以各自平安无事。
    可是,你们作为既得利益者,风卷残云地吃抹干净后,连口汤都不愿给别人剩。
    那人说,我自然厌恶你,却也厌恶她,你们都不该留下性命。她比你重要,她是一颗最重要的棋子,不能死。
    你便死吧,抵消她的罪过。
    文砚之咳了口血,问:我赴死,你会放过她吗?
    那人说:可以。
    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‘放过’。
    只能保证,她今生性命无虞,平安无虞,富贵无虞。
    如果你不就死,对她连常规意义的‘放过’都做不到。
    文砚之笑了,十分悲凉,道,“自私的人是你,郎灵寂,你根本不爱她,却还把她像玩物一样圈在身边,用尽名义占有。”
    那人道:确是如此。
    但那又怎么样呢?
    不会影响什么。
    谁说婚姻必须有爱情了。
    婚姻只有合不合适,没有爱不爱。
    文砚之知道,喝下毒酒,死的只是自己一个人;如果不喝,他和蘅妹两人共赴黄泉,彼时就真到冥间做鸳鸯了。
    左右他都是难逃一劫,何必牵连别人,临死前做点善事也好。
    所以文砚之毅然选择独自赴死。
    保全王姮姬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文砚之眸中渐渐失去了光彩,闭上了眼睛,体温也渐渐冷了。
    他穿着新郎官火红的喜服,一生寡淡未曾如此浓烈鲜艳过,死时着实鲜艳了一会儿,血液和酒横流。
    王姮姬麻木地靠在他的肩头,大喜大悲过于仓促,本以为他能逃过一死的。
    他这样傻。
    郎灵寂摆明了逼他去死啊,用些不着边际的话使他心房破裂,自愿饮下毒酒。实则他即便死了,那人也不会轻饶她。
    总算明白那人为何会大发慈悲,忽然让她来见文砚之了。
    原来是最后一面。
    她守着文砚之的尸体,回想着短短几日之间,爹爹,五哥,文砚之,婆婆,所有助她帮她的人依次离世。
    她自己像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儿,像黏住蜘蛛网上的可怜猎物,眼睁睁看着剥削者靠近,被吸食殆尽而束手待毙。
    王姮姬恍恍惚惚,最终筋疲力尽,睡在了文砚之鲜血凌乱的尸体旁。
    内侍在外掐算着时间,差不多了。
    拿了裹尸布,招呼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守卫,准备进去收尸。
    请示道,“文砚之的亲眷不明,无人管安葬之事,如何处置?”
    “拖出去喂狗。”
    郎灵寂斜斜倚在庭外树边,百无聊赖,望着天边淡冷的日头,“姮姮呢?”
    “九小姐还在里面。”
    郎灵寂轻振衣襞,走了进去。
    推开门,里面杯盘狼藉,血酒横流,萦绕着淡淡的一股不洁气息。
    他在一大堆凌乱中找出王姮姬,用斗篷将她裹住,打横抱起来。
    真不像话,只是让她过来叙旧,她便弄得跟生死离别似的。